几年前，还是学生的我和教授讨论即将开始的非洲野外工作时，教授半开玩笑地问我：“你会爬树吗？大草原最可怕的不是狮子、鬣狗这些凶猛的食肉动物，而是非洲象群——尤其是不小心被激怒的非洲象。遇到它们，部落里最勇猛的猎人们也会四散而逃。而根据他们告诉我的经验，爬树是最好的逃命方式。”
▼外表看似温和，实则极具攻击力的危险象群｜图片来源：pixabay
听到此，即使我从未真正见过野生象群，但我那来自石器时代祖先的基因记忆中对大象的恐惧开始出逃，耳边仿佛已经响起了象群不断逼近的轰隆脚步声……
狩猎猛犸象的古人类
动画电影《冰河世纪》的主角曼尼是一头猛犸象，来自第四纪冰期时代，现在已经灭绝。猛犸象曾经生活在欧洲、亚洲、北美洲的北部高寒草原、冰原地带。虽然绝大多数的种类都与现代非洲象体型相似，但最大的猛犸象肩高可达4米，体重则能达到10吨或者更高。它们和现存大象在外观上的最大区别，是浑身披覆的浓密棕色长毛。猛犸象的耳朵比生活在热带的非洲象更小，这样就不容易长冻疮，还能保持体温，有助于它们在严寒环境生存。它们的短尾巴和可以铲雪、向上弯曲的巨大门牙，也形成鲜明反差。
▼人类与各种猛犸象的体型对比，其中Mammuthus primigenius（长毛猛犸象，已灭绝）高3.4米，Mammuthus exilis（侏儒猛犸象或海峡群岛猛犸象，已灭绝）高1.8米，Mammuthus columbi（哥伦比亚猛犸象，已灭绝），Mammuthus trogontherii（草原猛犸象，已灭绝），Mammuthus meridionalis（南方猛犸象，已灭绝）4米高｜图片来源：Sergiodlarosa/Wikimedia Commons
考古学家告诉我们，古人类在旧石器时代早期就开始食用象肉和骨髓了。在河北阳原泥河湾的马圈沟遗址中，猛犸象化石旁边散落着石制的刮削器，猛犸象肋骨上也有清晰的砍砸和刮削痕迹，被誉为“远古人类第一象肉餐”，距今约200万年。类似的大规模屠宰猛犸象的遗址也出现在北美和欧亚大陆的很多地区。
▼科学家在泥河湾盆地发掘出多样的石器类型，如刮削器、凹缺器、钻和尖状器等｜图片来源：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
▼12.5万年前，尼安德特人在古棱齿象骨骼上的切割痕迹。这些骨骼发现于欧洲北部平原的Neumark-Nord地区，尼安德特人在那里繁衍了数十代，生活时间超过2000年，肢解和食用重达13吨的大象似乎他们的文化技能之一｜图片来源：Sabine Gaudzinski-Windheuser et al., 2023。
一头成年家猪的体重在300~500千克之间，而一头成年亚洲象重达三到五吨。因此，如果能在野外狩猎到一头和非洲象体型相似的猛犸象，那么就相当于一次性获取到十头猪的肉量。曾有探险家在非洲被部落猎人邀请品尝大象肉之后，称赞大象腿肉的味道十分美味，以至于他离开部落依旧想念那种味道。
虽然猛犸象肉极具诱惑，不过狩猎或者肢解这样的庞然大物，无疑是对古人类认知水平的极大考验。人与象悬殊的体型对比，首先考验的是古人类的胆量。而猛犸象浓密的毛发、厚重的脂肪，让这种厚皮动物近乎刀枪不入，更不用说石器时代猎人用的是石头做的武器。所以，古人类所获得的猛犸象，更多像是捡拾死于灾难事件或者自然死亡的个体。
▼旧石器时代的古人类正在围捕猛犸象｜图片来源：Michael Engelhard
直至几年前，才出土了两万年前古人类主动猎象的罕见证据：在墨西哥北部的图尔特佩克城，考古学家发现了两个人造猛犸象陷阱，深约1.7米、长约25米，里面有824块骨骼碎片，至少有14头猛犸象落网，同时被捕获的还有一匹骆驼和一匹马；猎人的规模应该达到20~30人，可谓专业的“猎象人”群体！
▼旧石器时代古人类狩猎大象的几种方式：A，直刺大象腹部；B，矛刺大象；C，高空跳下，借力戳刺大象；D，制造陷阱围困大象，利用猎狗围攻大象｜图片来源：Aviad Agam & Ran Barkai, 2018
被点燃的艺术灵感
在冰河时代，一张巨大的猛犸象皮无疑将是十分实用的。古人类把厚重的象皮覆盖在巨大的猛犸象骨架之上，造出了极具保暖性能的兽皮帐篷，帮助他们度过寒冷的冰川时期。甚至有人认为，猛犸象帐篷标志着建筑学的进步，是人类离开洞穴、露天而栖的开端。
▼1.5万年前的猛犸象骨屋｜图片来源：revive & restore
除了建筑奇想，考古学家还曾在北极的雅库特地区发现了距今约3万年、两支由猛犸象牙制作的长矛矛尖。其中一只矛尖长度为36.5厘米，厚1.03厘米，表面被完全擦亮，两侧打制了精巧的凹槽。古人类将从燧石或石英上剥离的微小而锋利的细石叶镶嵌到矛尖上，使得长矛更具杀伤性。
▼猛犸象牙制成的投掷工具的矛尖｜图片来源：Sebastian J. Pfeifer et al., 2019
古人类的技艺还表现在猛犸象的艺术创作上，包括被打磨、钻孔的象牙吊坠，象牙雕刻画等。最为壮观的还是法国Rouffignac洞穴里有猛犸象元素的158个史前雕刻、绘画作品，让人叹为观止。
▼古人类围绕猛犸象的艺术创作：A，2万年前，位于法国Rouffignac洞穴内的猛犸象壁画｜图片来源：revive & restore；B，3万年前，位于法国南部地区Chauvets洞穴的猛犸象壁画｜图片来源：revive & restore；C，3.5万年前，来自德国Swabian Jura高原的猛犸象小雕像｜图片来源：revive & restore；D，4.15万年前，在波兰发掘的猛犸象象牙制成的吊坠碎片，被认为是迄今为止欧亚大陆最古老的复杂珠宝｜图片来源：Sahra Talamo et al. 2021
▼大约1.3万年前，在西西伯利亚西部的tom river地区，打架中的骆驼雕刻画｜图片来源：Yury N. Esin et al., 2020
世界上现存最早的笛子，也是用猛犸象牙制作的，仅19厘米。经音乐考古学家考证，冰河时期的原始人也可以像现代人一样，用笛子吹奏出美妙的旋律。也就是说，古人类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对音乐的感知水平和创作能力，他们先于我们上万年开启了对精神世界的探索。
▼3.5万年前，发现于德国Geissenklösterle洞穴的猛犸象象牙笛子，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人造乐器之一。它由两片雕刻挖空的猛犸象象牙组成，至少有三个指孔，可以演奏五声音阶｜图片来源：Smithsonian National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但是，我们的祖先也许比想象的更加深刻。在俄罗斯就曾发现一个由几十只猛犸象的骸骨构成的巨大建筑，历史可以追溯到2.5万年前。有专家推测其用途或为祭祀。说到祭祀，很多人会想到，在商末周初时期三星堆遗址祭祀坑中，象牙是最珍贵的祭品之一，发掘者甚至用“层层叠压、密集分布”来形容其出土的壮观景象……这些笼罩在象类身上神秘光环，可能就萌发于更新世古人类对于猛犸象的好奇与幻想，进而升华成为更高的精神追求。
▼2.5万年前，发现于俄罗斯境内由猛犸象骸骨构成的巨大建筑，俯视图｜图片来源：A. E. Dudin
▼直径约12米的圆形建筑内，密布至少60具长毛猛犸象的骨骼｜图片来源：A. E. Dudin
复活，再次穿越北极苔原
4000年前，最后一批西伯利亚猛犸象，生活在被称为孤岛的北极圈弗兰格尔岛上。它们疾病缠身，逐渐死亡。随着最后一头猛犸象的倒下，这一群体的故事在演化舞台上落幕。
▼弗兰格尔岛上留存至今的猛犸象象牙｜图片来源：Love Dalén
智人是爱反思的动物，诸如猛犸象的灭绝，是不是人类祖先的过度狩猎所导致的？从考古学证据来看，猛犸象最后的栖息地——弗兰格尔岛，的确存在古代人类狩猎采集的痕迹，主要包括零星出土的骨器与象牙制品，并且人类的活动时间与猛犸象的灭绝时间基本吻合，该岛很可能就是史前人类从西伯利亚前往美洲大陆的必经之地。
不过，更多的研究还是认为，人类或许对猛犸象的灭绝负有一定的责任，但更大的可能性还是在于冰期结束之后，气温骤然攀升，包括猛犸象在内的很多适应寒冷气候的大型哺乳动物都走上了灭绝之路。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猛犸象近亲繁殖引起基因变异，最后导致它们的健康加速恶化。
▼在冰河时期自由生活的大型哺乳动物｜图片来源：Mauricio Antón
不过，智人们有了更加大胆和近似疯狂的想法：对它们做最后的挽留，让猛犸象起死回生。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在于，在西伯利亚东北部和北美的阿拉斯加的冻土层，发现了很多冰冻的猛犸象尸体，有些甚至还有血液，就像我们把它们从冷柜里拿出来一样新鲜。
▼3万年前的猛犸象宝宝Nun cho ga，发现于加拿大育空地区的冻土层｜图片来源：Government of Yukon
▼猛犸象宝宝Nun cho ga的发掘现场——育空地区尤里卡溪｜图片来源：Klondike Placer Miner's Association
哈佛大学遗传学家乔治·丘奇团队是世界上最大的复活猛犸象团队，他们的计划是破译猛犸象的全基因组序列，再通过亚洲象的卵细胞形成胚胎，最后植入人造大象子宫。目前，他们已经成功制造了猛犸象的全能干细胞，这种细胞可以分化成体内的任何细胞，他们宣称在2028年，也就是四年以后，就有希望复原出第一头猛犸象。
而在今年7月，另一个国际研究小组率先成功重构了一只生活在5.2万年前的猛犸象基因图谱，以及染色体3D结构，似乎为提前复活出猛犸象带来了新的可能。
▼哈佛大学复活猛犸象的宣传图｜图片来源：Catherine H. Feng
▼在西伯利亚雅库茨克的猛犸象博物馆，埃里奥娜·海索利（Eriona Hysolli）正从一只冷冻的猛犸象躯干中采集组织样本｜图片来源：revive & restore
▼哈佛大学医学院遗传学教授乔治·M·丘奇（George M. Church），主持复活长毛猛犸象项目｜图片来源：Shunella Grace Lumas
不仅如此，更有学者试图重建末次冰期的冻原草原环境，复苏整个以猛犸象—披毛犀为代表的更新世冰期动物群，并在西伯利亚东北部建立更新世公园。保护生物学家们认为这样有助于减缓永久冻土的融化，启动重建草原生态系统的良性循环机制。然而，从演化生物学家的角度来看，灭绝也是演化的主旋律之一，生物群并非维系整个生态系统平衡的唯一因素。
在动画片《哆啦A梦》中，大雄就曾把猛犸象带到了现代社会，但是由于猛犸象不适应现代炎热的气候，哆啦A梦只好使用能够穿越时空的道具，将猛犸象送回了冰河时代。如果在现实生活中，邱奇教授真的复活了猛犸象群，不知道会带给我们多少惊喜和担忧？
▼栗静舒 古人类学博士，就职于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
编辑：诸鹏飞
审核：盛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