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夏毕业于北京大学,先生应李四光先生之召,入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任助理员,继升研究员直至出国之前,前后任职六年,曾随李捷先生考察鄂北豫南秦岭段地质,写成《秦岭东部地质》一书。曾随李四光先生研究南京附近地质数易寒暑,著有《南京龙潭地质指南》宁镇山脉地质图之南京、汤山、茅山、栖霞山与龙潭各幅,皆为先生所测制。“金陵灰岩之珊瑚及腕足类化石”尤为研究中国石炭纪地层之钜著。民国二十一年,由湖南到广西,横越长界岭与城岭,兼程而宿,倂日而食,勇毅过人,严冬跋涉,致罹胃病,故先生天年不永由来渐矣。
民国二十三年秋先生得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辅助,东渡赴美至纽约,入哥仑比亚大学(Columbia University)从詹森(D.W. Johnson)研习地文,随G.M.Kay攻读地史、暑期中则往耶鲁大学(Yale University)访苏克塔教授(Ch. Schuchcert)研究古生物,以其已有之经验,更获名师之指导,住美两年,造诣渊深,以先生之学识,本无重乎学位,乃以远涉重洋,耗款甚钜,旅费所需,均系辅助,思维成名,聊以自慰,爰于一九三六年一月考取硕士学位。
地质学科注重野外观察,先生未出国时已踏遍十余省,然来美之后,每以未能漫游北美为憾,以限于金钱与时间,难随所愿。惟先生自信力强,与张更先生合购汽车一辆,自习驾驶,经两周之练习,考领驾驶执照,于一九三六年七月自纽约出发,穿经阿朴拉倩(Appalachian)瓦洒齐(Wasatch Mts.)黄石公园(Yellowstone Park)等地,历时两月,游行一万零八百余英哩,对于美国地质,得窥梗概,国人留美者甚众,而深入乡间,实地视察者,盖多不先生若也。
民果二十五年秋九月离美赴英,十月五日抵伦敦参观地质调查艘与陈列馆,然后访贝勒(E.B. Bailey)于格拉斯沟(Glasgow),由其介绍与直到,得鉴赏苏格兰西北高地之构造(Highland Structure)流连两周,再经比利时以至德国,时余适在南德作野外工作,先生搭车径来相会,异国话别,把酒言欢,在弗兰肯林中(Frankenwald)或共野餐,或互研讨,北京大学之生活,复重演于此日,然余与先生共同勘察洞中,此亦最后一次。十一月七日先生返蚌(Bonn)学习德文,兼从克娄司先生(H. Cloos)研究小型构造,乃到蚌不久,胃病忽发,住院诊疗,阅月甫愈,而先生未加息养,苦读如故,若不自知其为病躯也。翌年春先生到柏林从斯蒂来先生(H. Stille)游,搜集中国已有之地质资料,以与欧州比较造山运动时期,写成“中国造山运动” (Orogensis in China)一文,当一九三七年夏,在莫斯科举行第十七届世界地质学会时先生所宣读者即为此文。秋八月先生由苏联转往瑞士,藉以观察阿尔朴斯(Alps)之构造。其时东亚战事,业已爆发,日寇既挑战于河北,复构于上海,先生爱国情切,忧心如焚,极思东返效力祖邦,乃托予从购船票,于船期未到之前哲住格任诺(Grenoble)学习法语,十月初余自英来会,随先生游罗马,上威苏富火山(Vesuvius)然后至热那亚(Genoa)搭船经红海过印度于十一月九日抵香港,仅留两日,先生即搭车返里,盖先生家有七旬老母在,游子远归,省视情切,亦足征先生之笃孝也。
先生之病为胃溃疡,于三十一年一月十四日送入李子壩武汉疗养院,几经诊断于十七日下午二时施行手术,经过尚佳,惟体力衰弱,浓水不乾,输血数次,渐有起色,然以春暖,恐有警报乃于四月一日迁入歌乐山中央医院,易地疗养,至能行走,惟终以温度不退,浓水不乾,不得不采医师之建议,于六月二十二日再行开刀,讵知开刀之后即渐恶化,七月六日溘然长逝,享年仅四十有一。
踪迹往事,多足称者;先生生平,不苟言笑,初与相识、每谓其待人冷淡,殊不知相处愈久,愈见热诚,但至熟亲友,即偶有戏谑,亦不为谑,“久而敬之”先生有之。余常检读先生日记在一九三六年一月三日有云“读Lyell所述Werner及Hutton之理论, Hutton之推论与现时学者无异,以彼在当时之知识(千七百几十年)而能有此,真不为易,其举动与品格为人所贵者乃”The simplicity of his inaner an the sincerity of hai character”此种人真为我自身之师”足见先生之自知,而其处事之态度或亦引为自诩者,故先生之待人也可谓诚矣。
先生肄业北大时,习骑脚踏车,在清明节前、谨有四日,但坚决练习,卒于清明节与友朋数人,组骑车队,同游西山。先生在美,习驾汽车,亦卒于两周之内如愿以偿。先生在野外工作如此,先生研究尚题如此,先生主办地质事业亦如此,认清鹄的,勇以赴之,是先生之自奉也可谓强矣。
先生研习地层,则广采化石,逐层祥考。研究构造,则断层节理,巨细俱察。凡有疑问,不解不去,遇有所获,乐而忘归。测制地质图,本为地质学家之主要工作,但或精于地层而疏于构造。或理解构造而忽于化石,所作结果,错讹难免,惟先生兼擅其长,故南京附近及川北地质图,迄为国内地质图之杰作。先生授课之除,以其讲授材料,编为地史学,化石地层,兼罗并有,以中国为主欧美为辅,遗稿所录达廿万言,惜钜著未成,中道徂亡,现由友人,代为纂辑,将来问世,定为吾国之重要著作,地质学子必备之读物。先生之为学也可谓博且精矣。
先生作育生徒,爱如子弟,课下指导重于堂上,野外工作有如室内,非不得已,未尝请假,星期日外,悉在系内。每率学生实习,辄于晚间遍询各生,如有问题,立为解释,然后督编报告,竣事方寝。尝于重大,遇有空袭,教室中弹,瓦碟满屋,先生手持巾帚,自为帚除,学生工役,歌咏以从,不半日地质系业已复课,而数日后,其他部分尚未整理就绪,故先生之诲人也,可谓勤矣。
先生怀博闻精研之学识,抱光风霁月之品格,而乃中年徂亡岂仅为中国地质界之不幸,亦实吾国家之损失,怨天乎,尤人乎,徒增后人之伤怀耳。
先生死后,暂厝于重庆小龙坎四川省地质调查所山麓,家有老母年已七十有六,先生十七岁结婚,遗夫人李言淑女士生女一子五,女名福琳,子鼎甲福量振华衡霞衡英,幼子尚在襁褓,略举大端,谨以为传。
民国三十二年一月于北碚
作者:李春昱,原文刊于《地质论评》,1942,7(6):239-245.
附:
崎岖五岭路,嗟君从我游。
峰壑隐复见,环绕湘水头。
风云忽变色,瘴疠濛金瓯。
山兮复何在,石迹耿千秋。
——李四光《悼子元》
人生自古谁无死,死非其人太可怜。
五斗折腰古所耻,君负此名真歉然。
真诚朴俭人皆晓,愿得一言明后先。
斐声研李自中校,重大课程相授传。
前后主持中大者,愿崇地学聘高贤。
殷勤复向朱君说,旧地重游信约镌。
树人讲学本君志,再返中央执教鞭。
矢意精诚倡学术,以身作则勇莫前。
诸生共得良先导,国内人同庆满圆。
只因两校交换日,平价粮有五斗添。
君因实地勘查事,驰骋千山与万川。
初未知有此错出,实事求是不虚悬。
襟怀皎洁身清白,梦亦未曾及盗泉。
自闻被他人举发,衷心伤痛形神捐。
愿认轻疏负责任,愿偿米价缴金钱。
校长挚诚致慰问,友朋珍惜与关连。
劝君为学自尊重,莫太怆怀与悲煎。
硕德高怀人共信,微瑕不掩白璧全。
君本非有不坏身。气窒胃病相牵联。
从此一卧不复起,痛惜斯人泪珠涟。
我识朱君在燕北,精心治学志方专。
嗣入中央研究院,发明贡献多新解。
美欧历聘至诸邦,前辈专家共讨研。
国际会开在莫都,微言精羲相周旋。
宗邦努力更加劝,渝水巴山去联翩。
岭势盘迥穷地脉,石形新旧证媸妍。
生活辛艰无怨意,贤劳操作共敬虔。
如此人才能有几,非比鸿毛轻且廉。
五斗米能值几文,专学曾窥千万年。
吾人求知本天性,力求进步不愿延。
盖利略几为学死,法勒第辞繁荣筵。
朱君一死固可伤,振作学风心更坚。
——翁文灏《悼朱子元》
汇编于《却顾所来径——中国古生物学家的化石人生》一书
编辑:常君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