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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生物学家邓涛:追溯远古化石 还原地球故事

发布时间:2023-08-22 作者:
王小柔
来源:
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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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涛在办公室(摄影:蔡明仪


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所长。创立“走出西藏”理论,证明第四纪冰期动物群在上新世起源于青藏高原。荣获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称号。


中国古动物馆门前隐藏在灌木里的单嵴龙身躯庞大,瞬间让人重返侏罗纪,相比西直门外大街的喧嚣,后面的主楼“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则装着整个安静的史前时代。

我坐电梯到六楼,狭长的楼道里,几乎每间办公室都敞着门,门口小牌子上写着古生物学者的名字,一室一人,办公环境着实令人羡慕。房间都很大,各种塑料箱子贴墙放着,里面是采集的化石标本。一副摆在门口处的人体骨架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往里面张望,又看见几个褐色的人类头骨,像装饰品一样,用空洞的眼窝跟我对视。我紧走了几步,“躲”进邓涛的办公室。一具史前巨兽庞大的下颌骨在摞起的书堆边格外醒目,我蹲下来抚摸它光滑的牙齿。邓涛说,这是巨犀,生活于3000万年前,体重可达24吨,是现在非洲象的四倍。这个穿越而来的庞然大物其实还是个“小宝宝”,因为它乳牙尚在,没到换牙的年龄。整整一下午,哪怕拿起一块化石碎屑,邓涛都能讲上一段精彩的地球往事。


在陡崖上采集化石样品


邓涛的家乡在四川宜宾,金沙江从县城旁流过,两岸都是山峦。高考填报志愿时,从小喜欢野外生活的他第一志愿填了“生物系”,第二志愿填了地质系的“古生物学与地层学专业”,最后被录取到北京大学地质系。为什么是第二志愿?直到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邓涛才听负责招生的老师说出了答案,把他录取到古生物专业,是因为他是极少自愿选这个专业的考生。


出野外,是邓涛最高兴的事。大学快毕业那年的秋天,他跟同学们来到广西柳州附近的象州县,老师让他们在东岗岭这个地方寻找鸮头贝化石。同学们带上地质锤、罗盘、放大镜以及馒头、咸菜和水壶,在荒山野岭的石灰岩中寻找化石痕迹。敲石头是个体力活儿,背的那点儿干粮中午就都吃光了。邓涛心想“不找到就不收工”,为了交上完美的作业,只能尽量多采集,很快帆布包就装满了。傍晚突然下起大雨,别说雨衣了,他们连手电筒都没带,就这么摸着黑,每人扛着五十多斤的化石下山了。尽管被淋成落汤鸡,邓涛还是满心喜悦。转天,他们到供销社买了42个装肥皂的大木箱,把化石从广西托运到北京。老师收到这些作业也很兴奋,说这些化石储备可以让自己好几年不用去野外了。


临夏盆地位于青藏高原东北缘,哺乳动物化石丰富。这里盛产的中药材“龙骨”,就是大型哺乳动物的化石,可惜很少被作为科学研究的材料。邓涛第一次去临夏是1998年的秋天,此后就与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


有一次,邓涛前往三合乡的老沟地点工作,汽车轰鸣着爬上了崎岖的机耕道。一下车就发现天上布满乌云,当大家艰难地爬上峭壁,雨真的下起来了。砾岩顶面只有窄窄的一条羊肠小道,尽管俯瞰峭壁之下令人眩晕,但这个地点来过多次,他从没感到过胆怯。随着雨越下越大,鞋底防滑的花纹被稀泥抹平,一点儿作用也起不了,随时都有可能失足坠入深渊。大家不得不想办法自救,前、后都不能再走,而一侧是悬崖,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向山上爬,尽管也充满危险,却是目前最安全的出路。这时地质锤派上了大用场,因为表土已被雨水泡得疏松了,吃不上劲儿,每一步都要用全力将锤子砸进山坡的土里。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爬到山顶,再沿山脊走到沟的尽头,然后从沟底下山。科考队在临夏盆地从渐新世至更新世的各套地层中发现了大量哺乳动物化石,包括晚渐新世的巨犀动物群、中中新世的铲齿象动物群、晚中新世的三趾马动物群和早更新世的真马动物群。我在邓涛办公室看到的不少化石就来自这里。


用化石推翻达尔文的“冰河猜想”


猛犸象、剑齿虎、野马、大角鹿、披毛犀这些冰期动物,我们从动画片里已经很熟悉了。达尔文在1859年出版的《物种起源》中提出,冰期动物是从北极起源的。他认为,生命的水体沿着从北极低地到赤道高地这一条徐缓上升的线,把其携带的生命漂浮物留在了高山之巅。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曾在河北省阳原县泥河湾采集到披毛犀乳齿化石。这一信息引起了邓涛的注意,因为这个披毛犀生活在200万年前,按照达尔文的说法,原始的披毛犀应该出现在更靠近北极的地方,而不是中国河北。2000年,邓涛团队在甘肃临夏进行科学考察,发现了一个完整的披毛犀头骨化石,经研究这个化石的年龄为250万年,披毛犀的起源可能并不在北极!

  

邓涛带队来到西藏札达,在几百万年前的地层里面寻找披毛犀。高原地区即便是夏季也要穿羽绒服,长时间高原反应导致失眠,太阳暴晒,这些都没有阻碍他们的发掘工作。终于在依比岗麦峰对面,一颗散落的牙齿化石被一点一点地清理出来。随后在周围发现了头骨、颈椎。披毛犀是骨折了的,它在地层里面被保护着。队员们在野外用石膏绷带包好化石,就像人类骨折了进医院治理一样,把它采集回来,在实验室进行修复,恢复成它们存活时的状态。

  

披毛犀的角是扁的,用来在雪地里刮开积雪寻找食物,跟现在犀牛圆锥状的角差异很大。有了化石证据,邓涛得出结论──披毛犀走出了西藏。在上新世、几百万年前,全球还是暖的时候,它只能待在高原上;可是在250万年前的时候,它到达了甘肃的临夏盆地;在200万年前的时候,它到达了河北的泥河湾;在75万年前的时候,它到达了西伯利亚。

  

如果说高原是冰期动物起源的摇篮,那它是否一直如此?通过花粉化石恢复的环境,发现这里2600万年前的海拔只有2000米,甚至还有棕榈树在这里生长,森林里生活着两栖犀,河里畅游着喜暖的攀鲈。直到500万年前,高原才变成现今的高度,形成了一个冰雪环境。


远古探秘艰辛突破想象发掘生物多样性源头


邓涛虽然每天跟残破的骨骼化石打交道,但内心充满文艺才情。野外科考的日子太寂寞,他就在笔记本上创作诗词,每天写野外考察笔记,写博客。他居然能把每一次艰苦的科考写成浪漫的游记,不枉业内公认的“才子”美名。他对工作的热爱呈现在脸上,让人看不出他有丝毫倦意。


“藏北经年弹指间,冰见山巅,雪见营边。明知险境勇争先,车可飞渊,人可回天。”这是邓涛为藏北科考十年写下的诗词。探秘雪域之巅,每项工作都相当艰苦。化石的发掘异常困难,岩石非常坚硬,而化石却特别疏松,一暴露出来就必须立即加固。当化石出现在眼前,每个人满是尘土的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孢粉、古地磁和同位素样品的采集同样不轻松,样品需要采自新鲜岩层,有时陡峻的悬崖无任何立足之地,稍微倾斜的坡面上又堆满厚厚的风化物,经常挖进去一两米深也见不到原生的沉积岩。小化石的筛洗整天都在狂风肆虐的河边进行,背下来的砂样都是大块的岩石,要将其砸碎,才能在冰冷的雪山融水中过筛,然后晾干,这时还得格外小心,以防跟砂粒一样细小的啮齿动物牙齿化石被风刮走。

  

塔奔布鲁克地区是祁连山北部很小的地名,没有常住居民,只有偶然经过的牧民。正值夏季,羊群已被赶到祁连山深处的牧场,一个小水塘里的水很清澈,大家都喝了,后来才知道,这口水塘是专门用来给牲口饮水的。第二天一早起来,要采购至少一星期的食物。县城里卖肉的屈指可数,夏天肉类更难保存,只能在采购当天改善一下伙食,把剩下的肉切成丁,用油炸过后再浸在油里保存,每天取出一点儿,搁在菜里调剂调剂。那里的苍蝇多得出奇,密密麻麻的,一拍子下去能打死一二十只。每到吃饭时间苍蝇就更多了,桌上的菜盘子得盖着,手上的饭碗也得捂着,一不小心苍蝇就扑上来,更有不要命的,一头栽到汤里烫死。野外的帐篷很快扎好了,这就是科考队员们一个月工作的营地,它给荒凉的不毛之地带来了活力。一天的劳累,邓涛钻进帐篷里,马上就睡着了,半夜被一阵狼嗥惊醒,幸好离得远。


那里的地层是新生代典型的红色沉积。他们找到了保存完好的啮齿类头骨和犀类颊齿列,还有丰富的陆龟和植物化石,但这些不是大家的期望。又经过几天的艰苦努力,终于发现了含有小哺乳动物化石的层位。从帐篷营地到工作地点有将近10公里,除了步行,还要进行化石筛洗,那就必须把设备运进去。筛子是用金属特制的,一米多长,半米多宽,四周是高高的护板,好几个筛子一套,以便筛选不同粒级的砂样。再配上抽水设备和挖掘工具,才能进行工作,还有开动水泵必需的油料。所以不光要靠双脚,还必须靠双肩。

  

地层非常硬,在大马力水泵的猛烈水柱冲击下,也洗不出多少需要的砂样。他们采取了种种办法,将岩样挖掘装袋,放到流水中浸泡,一天不够就泡两天,两天不够就泡三天。洗完一遍后,把大粒级的砂样摊开在烈日下暴晒,然后再放入水中继续浸泡,最后终于筛出了一袋袋的砂样。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要搬走的不光是沉重的设备和工具,还有筛出来的更加沉重的砂样。事情就有这么巧,就在要搬运东西的前一天,邓涛回到营地,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匹野驴。他们从村干部家找来一副破鞍子给它套上,第二天就骑着它去了工作点,然后让它一趟又一趟地把东西全部运回营地。说起这头驴,邓涛至今还心怀愧疚。

  

在塔奔布鲁克工作期间,科考队不仅发现了动物群,还绘制了这一地区的地形图。新发现的材料为青藏高原的隆升提出了更为可信的古生物学证据,也极大地增强了人们对西北地区新生代哺乳动物群的演化过程及青藏高原的隆升历史的了解。

  

邓涛说,他们还曾在西北地区找到一种类似沙鸡的鸟化石,推测出雄鸟会到水边把自己胸前的羽毛浸湿后,再返回20公里外的巢中育雏。这种鸟飞行能力不强,更擅于奔跑,不把巢安在水边是为了保证幼鸟的安全,水源地天敌出没,同时也证明史前中国西北部不仅寒冷而且干旱。另外,距今七八百万年前的猫头鹰,是只在白天活动的,因为夜晚太冷,更找不到任何猎物。秘密就藏在猫头鹰化石的眼部,邓涛团队给它起名为“日行中新猛鸮”。地球是生物演化的天然实验室,发掘史前化石,是为了找到生物多样性热点源头。


邓涛访谈 追溯青藏高原的 形成和隆升过程


  记者:对于古生物专业的热爱让您一直奔赴远方,投入精力最多的地方是哪儿?

  邓涛:我一直以来好奇于缤纷多彩的大自然,但不管走多远,都会记得当时为什么出发。比如,回家探亲时,还会到第一具马门溪龙化石的发现地去看一看,就在家乡宜宾距县城几公里的地方。我从2001年开始参加青藏高原科学考察。后来越走越远,仅仅在最近10年,也考察过亚洲、欧洲、美洲的许多国家。而中心工作还是在祖国各地,尤其是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地区。

  记者:科考队的出征一定也会受到国家的高度重视吧?

  邓涛:第二次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研究于2017年8月19日在拉萨正式出征,习近平总书记发来贺信,向参加科学考察的全体科研人员、青年学生和保障人员表示热烈的祝贺和诚挚的问候。我们备受鼓舞和鞭策,从启动会现场就直接奔赴野外。第二次青藏科学考察启动以来,稳定的经费支持、完善的后勤保障,促使我们开展了更多卓有成效的野外调查,取得了蔚为壮观的科学成果。

  记者:我们都知道青藏高原被誉为地球的第三极,是世界上最年轻和最高的高原,对这里的科考具有哪些重要意义?

  邓涛:青藏高原的隆升及环境效应,是当今国际地学界的热门研究课题。追溯青藏高原的形成和隆升过程,不同时代的地层和其中赋存的化石所反映的生物与环境的协同演化,是一个重要焦点。通过对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地区以脊椎动物为主的化石的广泛考察和发掘,在发现大量化石证据的基础上,我们全面系统地研究了青藏高原新生代盆地的地层和所含的哺乳类和鱼类等化石,追溯了脊椎动物在青藏高原隆升背景下的演化模式,揭示了鱼类、哺乳类中一些重要类群的起源和演化过程。

  记者:我对史前世界也充满好奇,曾经拿着地质锤一个人在门头沟山里敲寒武纪化石,看来以后也要去偏远地区看看。

  邓涛:问你个问题,长颈鹿为什么脖子那么长?

  记者:为了吃高树上的叶子。

  邓涛:我们在新疆准噶尔盆地约1700万年前的地层中,发现了偶蹄类化石──长颈鹿祖先的头骨和脖子有明显的性别差异,雄性的比较粗壮。雄性长颈鹿求偶竞争时,一般都是攻击对方脖子上的薄弱部位,虽然它们的头骨都长了骨质角,但同样是砸向对方,谁的脖子更长,就能让对方受到更大伤害,获胜的概率更大。最终大多数脖子较长的长颈鹿可以与雌长颈鹿交配,这样培育的后代也能遗传父辈的优良基因。

  记者:我还有太多的知识空白,把您写的专业书都给我读一下,我也去追寻远古兽类的踪迹。


来源:天津日报

作者:王小柔

编辑:诸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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